本作系乔治·西默农创作《梅格雷》系列第23部长篇小说,发表于1944年,书名原文为La Nuit du carrefour。本作于1988年由上海译文出版社引进出版,译者马河清。译林出版社亦于2011年引进本作,收录于《麦格雷探案集》,译作《十字街头之夜》,译者凌晨。此处收录马河清译本,有个别改动。
一、黑色单片眼镜
梅格雷把椅子往办公桌后挪了一下,疲倦地叹了一口气。他双肘伏案,对卡尔·安德森已经审讯了整整十七个小时。
透过不挂窗帘的玻璃窗,每天中午可以看到成群的年轻男女职员们急匆匆地向圣米歇尔广场的各个小饭店奔去,而后街道便渐渐安静下来,不那么热闹了;等到六点钟,人流又开始向地铁和火车站涌去,街头还多了许多为增进食欲而闲逛的人。
塞纳河沉浸在迷迷漾漾的暮霭之中。最后一艘拖轮亮着红绿灯拖着三只驳船开过去了,末班公共汽车,末班地铁火车也都相继开走了。电影院收起广告牌,关上了铁栅栏门。
然而,梅格雷办公室里炉火正旺,燃烧着的劈柴发出呼呼的响声。桌子上放着一只只空啤酒杯和一些吃剩下的三明治。
几辆消防车响着警笛风驰电掣般地驶过去了,大概什么地方发生了火灾。警察局又捕人了。近两点钟的时候,囚车从警察局开出去,把抓到的罪犯送到拘留所,不久又开了回来。
审讯一直在进行。梅格雷有时审一个小时歇一个小时,有时审两个小时歇两个小时,视他的疲劳情况而定。他按了一下铃,刚才在隔壁办公室打盹的警察队长吕卡斯走了进来。他朝探长的审讯记录瞥了一眼,便接着审问下去。
梅格雷在一张行军床上躺上片刻,以便恢复一下精力再继续审问。
警察局里冷冷清清,偶尔有几名风化警察走过。凌晨四点钟左右,一名侦探带来了一个毒品贩子,正在进行审问。
笼罩在塞纳河上的乳白色的雾霭渐渐消退,黎明的第一道曙光照亮了空旷的堤岸,河身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彩。此刻,走廊里响起了杂沓的脚步声,电话铃声,呼唤声,房门的开闭声,女清洁工的扫地声。
梅格雷把抽得热烘烘的烟斗放在桌子上,站起身来,把犯人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他的情绪很不好,但心里却又有点儿佩服他。那是连续十七个小时的车轮战啊!在这之前,抽掉了犯人的皮鞋带摘下了他的假领和领带,并掏空了他所有的衣袋。
最初的四个小时,让他站在办公室的正中,一连串的质问象密集的机枪子弹一样向他发射过去。
“你口渴吗?……”
梅格雷正在喝第四杯啤酒。犯人只是微微一笑,他刚才喝啤酒时非常贪婪。
“你饿不饿?……”
他们先让犯人坐下,然后又叫他站起来。犯人整整七个小时没有吃;正在他大口大口地咬着一块三明治的时候,他们又继续折磨他。
两个人对犯人进行轮番审讯。他们自己可以轮流到另一个房间里去打个吨,活动活动四肢,以摆脱一下单调的审讯的烦恼。
可是最后泄气的是这两位审讯者。梅格雷耸了耸肩膀,一边在抽屉里寻找一只冷烟斗,一边擦拭着汗津津的前额。给他印象最深的也许并不是犯人的肉体和精神的抵抗力,而是他一直保持到底的那种令人恼火的高雅风度。
即使是一个上流社会的人,从禁闭室出来,不系领带,然后在司法鉴定处赤身裸体地和上百个犯人一块儿呆上一个小时,先被拖去拍照,再被拉去坐在人体测量椅上,被人推来搡去,成了某些伙伴嘲弄取笑的对象,他也很难保持这种镇定。在一个人的私生活中,镇定是个性的重要组成部分。
如果一个人在经受了几个小时的审讯以后,仍然和任何流浪汉都有着明显的区别,那可实在非同寻常!
卡尔·安德森却依然如故。尽管他的套头西装弄皱了,但依旧保持着高雅的风度。司法警察局的人难得有机会领略这种贵族气派。他镇定自若,神色泰然,完全是外交场合所特有的那种傲慢态度。
他比梅格雷个头要高,宽肩细腰,身材修长显得很灵巧。他长长的面孔很苍白,嘴唇没有血色,左眼上戴着黑色的单片眼镜。
“摘下您的眼镜!”梅格雷向他命令道。
他淡然一笑,取下了眼镜,露出了一只玻璃眼球,一动不动地呆视着。
“是事故致残的吗?”
“是的,飞行事故……”
“那么说,您打过仗啦?”
“我是丹麦人,我不需要打什么仗。可我有一架旅游飞机,在那次……”
那只假眼睛和他那相貌端正的、年轻的面孔实在不太协调,梅格雷低声嘟哝道:
“戴上您的眼镜吧。”
让他站着也罢,忘了给他吃喝也罢,安德森一次都没抱怨过。从他站的位置,白天可以看到街上的动静,大桥上通过的电车和公共汽车;傍晚可以看到淡红色的晚霞;而现在看到的则是四月清晨的曙光。他一挺笔挺地站着,不摆什么姿势,只有那深陷的右眼的黑眼圈才显出了他的疲劳。
“您还坚持您所说的一切吗?”
“我绝不改变。”
“那是不足信的,您意识到了没有?”
“我意识到了,但是我不能说谎。”
“提不出确凿的证据,您还指望重新获得自由吗?”
“我什么也不指望……”
他说话带点儿外国口音,自从他感到疲劳以后,这种口音越发明显了。
“在签字之前,您要听听审讯笔录吗?”
就象上流社会的人谢绝一杯茶似的,他随便做了个手势。
“我大致给您简述一下。您和您妹妹艾尔丝一起来到法国,已经三年了。你们在巴黎生活过一个月,后来在乡下租了一所房子,地点是在从巴黎到埃唐普的国家公路近旁,离阿尔帕容三公里处的三寡妇十字路口。”
卡尔·安德森微微点了点头。
“三年来,你们在那儿离群索居,和邻居毫无来往,当地人见到您妹妹还不到五次。你们买了一辆型号已经过时的5CV小轿车,用来去阿尔帕容采购食品。您每月来巴黎也总是用那辆车子。”
“完全对,我是到九月四日大街杜马父子公司来交活计的。”
“您的活计是室内家具布图案设计,每个图案挣五百法郎。您平均每月可以设计四个图案,总共收入两千法郎。”
安德森又点了点头。
“您没有朋友,您妹妹也没有朋友。上星期六晚上,您和平时一样上床睡觉。您把您妹妹锁在她的房间里,她的房间和您的房间是紧挨着的。您对此的解释是她非常胆小……好啦!……星期天早晨七点钟,住在离您家一百米远一座小楼上的保险公司经纪人埃米尔·米肖内先生走进他的车库,发现他的全新的六汽缸的名牌小轿车不见了,停放在那儿的却是您的那辆破车……”
安德森一动不动,下意识地把手伸向他的已被掏空的衣袋,那只衣袋通常可能是装香烟的。
“几天来,米肖内先生一直在当地夸耀他的新车,他还以为是谁在搞恶作剧。于是,他向您家走去,发现栅门关着,按铃也没人来开门。半小时后他向警察总队报告了这一情况。警察总队来人到你们的住所,既没找到您,也没找到您妹妹。在车库里却发现了米肖内先生的小汽车,方向盘上斜靠着一具尸体,是被枪顶着胸部射死的。死者的证件还在,他名叫伊萨克·戈德贝尔格,是安特卫普1安特卫普,比利时城市。的珠宝商。”
梅格雷边说边往火炉里添加木柴。
“警察总队赶紧行动起来,询问阿尔帕容车站工作人员,他们看到您和您妹妹登上了开往巴黎的头班火车。在你们俩到达奥尔塞车站时便被捕了。而您一概否认……”
“反正我没杀人……”
“您还否认认识伊萨克·戈德贝尔格……”
“我第一次看到他就是在我的车库里,他死在汽车的方向盘上,而那辆车又不是我的,情况就是如此。”
“可您为什么不给警察局打电话报案,却带着您妹妹逃之夭夭……”
“当时我非常害怕……”
“您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没有了。”
“您仍然坚持星期六夜里什么也没听见吗?”
“我睡得很沉。”
他这已经是第五十次重复这些话了。梅格雷已经疲乏不堪,他按了一下电铃。警察队长吕卡斯走了进来。
“我出去一会儿。”
梅格雷和负责此案的预审法官科梅利奥谈了约一刻钟。可以这样说,法官一开始就不赞成起诉。
“您看吧,这就是那种十年一遇的棘手案件,其结局往往是不了了之。这回却落到我们头上了。所有的细节都是互不相干的!为什么要调换汽车?安德森为什么不利用他车库里的汽车逃跑,而是步行去阿尔帕容乘火车走呢?……那个珠宝商人到三寡妇十字路口做什么来了?……梅格雷,对您我来说,这是件十分棘手的案子。如果您同意的话,释放他算了。一连十七个小时的审讯他都挺住了,您还能从他嘴里得到什么呢?”
探长的眼睑有些发红,他睡眠太少了。
“您看到他妹妹了吗?”
“没有。把安德森带来时,那个姑娘已经被警察总队带回她家里去了。他们要就地审问。她呆在家里,有人看着她。”
他们握了握手。梅格雷又回到办公室。吕卡斯无精打采地观察着犯人,犯人前额贴着玻璃窗,不急不躁地等待着。
“您自由了!”梅格雷一走到门口便说道。
安德森丝毫没有惊讶的样子,只是指了指没打领带敞开着的脖子和没系鞋带的皮鞋。
“书记室会把您的东西还给您的。当然,您得随时听候法院的传唤;只要您有企图逃跑的迹象,我们就会把您送进桑泰监狱。”
“我妹妹呢?……”
“您回到家里就可以看到她了。”
丹麦人在跨出门槛时,大概还是感到了一阵激动;因为他摘下了他那黑色单片眼镜,用手在安有假眼球的眼上揉了揉。
“谢谢您,探长先生。”
“没什么!”
“我向您担保,我是无辜的……”
“我不需要您什么担保!”
安德森低头待在那儿,等候吕卡斯领他到书记室去。
候见室有一个人站了起来,见到这一情景,那人气呆了,急忙朝梅格雷走来。
“什么?您要释放他?这怎么行!探长先生……”
此人是六汽缸小轿车的主人,保险公司经纪人米肖内先生。他大步走进办公室,把帽子丢在一张桌子上。
“首先,得解决我的汽车问题。”
米肖内身材矮小,头发花白,衣着虽然考究,但却不甚合体。他不断地捋着他擦了油的小胡子,讲话时字斟句酌,嘴唇伸得很长,做着坚决的手势。
他是原告,是法院应该保护的对象!难道他不该英雄似的显示一番吗?他不能听凭别人随意摆布,全警察局都得听他申诉。
“昨天晚上我和我太太谈了很久,我想您不久就会认识她的。她和我的意见完全一致。请您注意,她父亲是蒙彼利埃中学的教师,她母亲教钢琴。我之所以对您讲这些……总之……”
这是他最喜欢讲的词儿,口气斩钉截铁,无比傲慢。
“总之,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做出决定。象所有的最富有的人一样——包括德·阿兰维尔伯爵在内,我以分期付款的方式购买了那辆新车。我签了十八张票据。要知道,我本可以付现款的,然而没有必要影响资金周转。我刚才对您谈到的德·阿兰维尔伯爵买他那辆伊斯帕诺牌汽车时也是这么做的……总之……”
梅格雷一动不动,使劲地呼吸着。
“我不能没有一辆汽车,干我这个行当汽车是必不可少的。想想吧,阿尔帕容方圆三十公里之内都是我的营业范围。有人死在了那辆车上,我不能再要它了,我太太是同意我的意见的。司法机关应该作出安排,给我们弄一辆同样型号的新车,颜色可以换成紫红的,价格完全相同。要知道,我的那辆已经试过车了,我将不得不……”
“您要对我讲的就是这些吗?”
“对不起!……”这也是他喜欢用的一个词儿,“对不起,探长先生!当然,我准备以我的知识和经验协助您。但是,最紧迫的是一辆汽车……”
梅格雷用手摸了摸额头。
“好吧,最近我就到您家里去看看。”
“那么,汽车呢?”
“调查结束后,您的车将归还给您。”
“可是,我说了,我太太和我……”
“请向您太太问好,再见,先生……”
米肖内还没来得及争辩,办公室公务员便把他的帽子塞在他手里,并且对他说道:
“请从这儿走,左边第一个楼梯,对面的那个门……”
梅格雷锁上了门,把水壶放在炉子上,准备煮些浓咖啡。他的同僚们以为他在工作。
一个小时过后,从安特卫普来了一封电报。电报全文是这样的:
“伊萨克·戈德贝尔格,四十五岁,珠宝商人,在当地相当有名,中等财产,银行资信良好。每周乘火车或飞机去阿姆斯特丹、伦敦和巴黎。
在博尔热鲁的冈比纳大街有豪华的别墅,已婚,有两个孩子,一个八岁,一个十二岁。
戈德贝尔格太太得到通知,已经登上往巴黎的火车。”
上午十一点钟,电话铃响了,是吕卡斯打来的电话。
“喂!我现在在三寡妇十字路口。我在离安德森家二百米处的车库给你打电话。丹麦人回家了,栅栏门关上了,没有任何特殊情况。”
“他妹妹呢?”
“应该在家,不过我没看见她。”
“戈德贝尔格的尸体呢?”
“在阿尔帕容的解剖实验室里。”
梅格雷回到了里夏尔-勒努瓦大道自己的家里。
“你好像很疲劳!”妻子对他只说了这么一句话。
“替我准备一只手提箱,一套西装,替换的鞋。”
“你要出门很久吗?”
炉子上在烧菜。卧室里窗子打开,床上被褥翻开着,以便让床单吹吹风。梅格雷太太还没来得及取下头上的卷发夹,丈夫便向她道别了。
“再见。”他拥抱了她。在他出门的刹那间,她注意到一件事情,说道:
“你怎么用右手开门……”
这不符合他平常的习惯,他过去一向是用左手开门的。梅格雷太太不免有些迷信。
“是什么案子?……一伙强盗吗?”
“我也不清楚。”
“你去很远吗?”
“还不知道。”
“那你可要当心呀,嗯?……”
他走下楼梯,微微转过身来向妻子挥了挥手。
在大街上,他叫了一辆出租汽车。
“上奥尔塞火车站……或者……到阿尔帕容多少钱?……往返三百法郎?好吧,上路!”
这种情况是少有的。他疲惫不堪,睡意困扰着他,上下眼皮不停地打架。此外,他也许有点激动,并非因为他刚才用右手去开门,也不是因为这桩不寻常的窃车案——在安德森的车库里的汽车驾驶盘前发现一个死人,使他不安的是安德森的个性。
“十七个小时的轮番审讯啊!”
在欧洲所有的警察局,多么老练的匪徒,多么狡猾的坏蛋,也经受不住这种审问的。大概就是为此,梅格雷才把安德森释放了。
从王后镇开始,他便在出租车里睡着了。到阿尔帕容时,在茅草顶棚的旧市场前,司机唤醒了他。
“您要住哪家旅店呀?”
“一直开到三寡妇十字路口。”
国家公路一段上坡路的柏油路面闪光发亮两侧是维希、多维尔,各大旅店以及各种汽油商标的巨型广告牌。
十字路口到了,一个车库和它五个涂着红颜色的汽油泵呈现在眼前,左边赢立着阿弗兰维尔公路的路标。
四周是一望无际的田野。
“就是这儿!”司机说道。
只有三座房子。近处是汽车库老板的房子,为了急于做生意,是用劣等方砖草草建起来的。车库前停着一辆大型的体育比赛汽车,车身是铝制的,正在加油。几个技工正在修理一辆肉铺老板的小卡车。
对面是一座别墅式的磨石粗砂岩砌的小楼,有一个小花园,周围是两米高的铁丝网。铜牌上写着:埃米尔·米肖内,保险公司。
另一座房子在二百米开外,有围墙环绕,只能看到第二层和石板的屋顶,以及几株美丽的树。
这所宅子至少有一个世纪的历史了,在从前这是乡下的上等房子。院里有一个园丁住的小楼,厨房、车库等附属建筑,鸡棚、马厩以及一个两侧饰有青铜火炬架的五级台阶。
一个水泥砌的水池已经干涸。一缕青烟从一个饰有雕花帽顶的烟囱袅袅升起。
在田野那边,可以望见一块巨大的岩石,村舍的屋顶,耕地边上丢弃着一副铧犁。
平坦的公路上,汽车川流不息,有的交错而过,有的超越前车,喇叭声不绝于耳。
梅格雷下了车,拎着提箱,付了司机车钱。司机在回巴黎前,在车库加了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