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格雷与高个子女郎

本作系乔治·西默农所著《梅格雷》系列第38部长篇小说,标题原文Maigret et la grande perche。本作于1987年由上海译文出版社引进出版,译作《梅格雷与高个子女郎》,译者华青。时代文艺出版社亦曾于2002年引进本作,收录于《巴黎神探》合集,译作《小巷深处》,译者温红光。此处删除了个别不重要的画家人名注释。

第一章

执达员让求见人填好了条子,然后交给了梅格雷,上面工工整整地写着:

“十七年前在月亮街曾被您逮捕,还惹……惹过您发火的厄耐斯蒂娜,外号高个子女郎(婚前姓米科,现在姓朱西奥姆),恳求您召见,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告诉您,情况紧急,刻不容缓。”

梅格雷用眼角瞥了一下老约瑟夫,他想知道他是否看过这张纸条,然而这个两鬓苍白的执达员的脸上毫无表情。这天上午,在整个司法警察局的办公室里,大概就他一个人还穿着外套。这么多年来,探长还是第一次在这样琢磨:真不知出了什么差错,才非得在这么一位颇受人尊敬的人的脖子上,挂上一根份量不轻的链子,上面还吊着一枚大勋章!

已经有好几天了,他头脑里经常出现这类离奇古怪的问题。也许是大热天的缘故吧,也许是这假期的气氛使他无法严肃地思考问题,巴黎市区的噪音从洞开的窗口侵入室内。在约瑟夫来办公室之前,梅格雷一直在专心致志地盯着一只嗡嗡打转的胡蜂,它老是在天花板上同一个地方撞来撞去。一大半的警探正在海滨或乡间度假。吕卡斯头戴一顶巴拿马草帽,那模样就象一间土著茅屋或一只灯罩。局长也已在前一天动身去比利牛斯山了,他每年都要去那儿度假。

“是个女酒鬼?”梅格雷问执达员。

“我看不是,梅格雷先生。”

有些女人有时会发生这样的情况:当她们喝得烂醉时,便觉得有些事情需要报警。

“一个神经质的女人?”

“她问我是否要等很久,我回答说我甚至连您是否会见她都不知道。于是她坐在候见室的角落里开始看起报来。”

梅格雷既想不起米科和朱西奥姆这两个姓,也想不起高个子女郎这个外号,但对月亮街那件事,他至今还记忆犹新。那是个和今天一样的炎热天,脚下的柏油马路被太阳烤软了,整个巴黎散发着沥青味儿。

那是在圣德尼门附近的一条小路,两旁尽是些藏垢纳污的旅店、酒吧。当时他还不是探长。那些女人穿着直统裙,脖子后面的头发削得露出了头皮。为了打听到那个姑娘的住处,他只得走进两三家酒吧,顺便喝了几杯贝尔努酒。他闻到这种酒味便会想起那家小旅店里的汗酸及脚臭味。她的房间在四楼或许五楼。开始他找错了门,看到一个正坐在床上拉手风琴的黑人,显然他是个在舞厅拉手风琴的乐师。那个黑人没有停下,而是用下巴朝隔壁房门一努。

“进来!”

里面传出一个沙哑的声音,一个喝酒过量、吸烟太多的人的声音。接着,在朝院子开的那扇窗旁,一个身披天蓝色浴衣的高个子姑娘出现了,她正在一只酒精灯上煎猪排。

她和梅格雷一样高,可能比他还要高些。她沉着地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接着就问:

“您是警察?”

他在带镜子的大柜上面找到了钱包和银行支票,而她却显得很镇静。

“这是我的女友偷的。”

“哪个女友?”

“我不知道她的名字。我们管她叫吕吕。”

“她在哪里?”

“去找呗,这是您的行当呀。”

“穿好衣服跟我走。”

这本来不过是桩普通的妓女骗钱案,可有人告诉警察局说,这件案子不同一般,倒并非因为钱包里数目可观,而是由于这件事涉及到夏朗德省的一个大牲畜商,他的议员竞选活动已经全面展开。

“我吃猪排了,您可别来打岔!”

狭小的房间里只有一把扶手椅。姑娘慢吞吞地吃着,对他毫不理会,也不管他一直站着腿是否会酸。

那时,她约摸二十来岁,脸色苍白,眼睛毫无生气,一张削瘦的长脸。接着,他看见她用一根火柴梗剔牙缝,然后用开水冲咖啡。

“我请你穿好衣服。”

天很热。旅馆里的气味使他难受。她是否早已猜到他感到不舒服了?

她不慌不忙地脱去浴衣、衬衫和三角裤,然后一丝不挂地走到床边,平躺在弄乱的床上,一面燃起一支烟。

“我在等你!”他一面不耐烦地说,一面尽量把头转向别处。

“我也是。”

“我有逮捕证。”

“那就逮捕我吧。”

“穿好衣服跟我走!”

“我这样很好。”

这场面真是滑稽。她很平静,然而无动于衷,那双没有生气的眼睛里掠过一丝讥讽的目光。

“您说要逮捕我。我嘛,也很乐意。但除此之外,别指望我帮您什么忙。我是在我的家里。天这么热,我有权利光着身子。现在,如果您要坚持让我就这个模样跟您走的话,我看也没有什么不方便的。”

他至少重复了十次:

“穿好衣服!”

也许由于她那白净的肌肤,也许由于背景是脏乱不堪的房间,他觉得自己从未看见过一个女人的裸体象她那样赫然醒目。不管他把她的衣服扔到床上去也好,威胁她也好,继而对她好言相劝也好,一切都徒劳无功。

最后,他下楼去叫来了两个警察,接下去的场面真是令人啼笑皆非:他们不得不强行用一条被子将她裹住,象搬运一只大邮包似的把她从狭窄的楼梯上抬下去,过道两旁的房门纷纷打开了。

以后他就再也没见过她,也没听别人谈起过她。

“让她进来吧,”他叹了口气说道。

他一下子认出了她。他觉得她没有变。他又看见了她那苍白的长脸、浅色的瞳仁和抹得红红的大嘴——简直就象正在淌血的伤口。他又在她恬然的目光里看到了嘲讽的意味——那些颇有阅历的对什么事都见怪不怪的人所具有的目光。

她身穿一件合身的连衣裙,头上一顶淡颜色的草帽,还戴着手套。

“您还在生我的气?”

他吸着烟斗,没回答。

“我可以坐下吗?我早就知道您已经升官了,正因为这样我才没机会见您。可以抽烟吗?”

她从手提包里拿出一支烟,然后点燃。

“我得立刻对您说清楚,不过我没有埋怨您的意思,那一次可不是我的过错。我被白白地关了一年。确实有一个叫吕吕的女人,只是你们没有花力气去找到她罢了。遇到那个胖阔佬时我俩正好在一起。他把我俩都带走了,但他摸了摸我后,就恳求我离开,因为他觉得瘦的不够味儿。我在走廊里等着,一小时后,吕吕把那钱包传给我,让我藏好。”

“她现在怎么样了?”

“五年前她在南方开了个小旅馆。我只是想提醒您,每个人都有弄错的时候。”

“那您就是为这个来的?”

“不,是为了告诉您阿尔弗雷德的事才来的。如果他知道我在这里,他又要说我是个傻瓜了。我本该去找布瓦西埃侦探,阿尔弗雷德的情况他很清楚。”

“阿尔弗雷德是谁?”

“我的丈夫。他是我真正的丈夫,我们是合法夫妻,婚礼连神甫也参加了,因为他信教。布瓦西埃侦探曾逮捕过他两三次,其中一次阿尔弗雷德在弗雷纳1巴黎南面的一个地区,是巴黎刑事监狱所在地。服了五年刑。”

她的声音有些沙哑了。

“您也许不知道朱西奥姆这个姓吧,不过您要是知道他的绰号,您肯定知道他是谁了,他经常上报,人称‘倒霉蛋阿尔弗雷德’。”

“保险箱?”

“是的。”

“你们吵架了?”

“没有,我并不是为了那些您想当然的事儿才来这里的。我可没那兴致。这么说您是知道阿尔弗雷德的啰?”

梅格雷从来没有看见过他,更确切地说,只是在走廊里瞥过他一眼,那时这个撬窃犯正在等候布瓦西埃的审讯。他隐隐约约地回想起那是一个身体单薄,目光惶恐的矮个子,由于瘦小的缘故,他身上的衣服显得过于宽大。

“我俩对他的看法显然是不同的,”她说。“他是个可怜的家伙。他不象您想象的那样可以不屑一顾,我和他一起生活快十二年了,只是刚开始真正了解他。”

“他在哪儿?”

“别担心,我正要往下说呢。我不知道他在哪儿,但他眼下已身不由己,进退两难。我就是为这来的。只是您必须相信我的话,我知道这个要求太过分了一些。”

他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她,因为她的话直截了当而又吸引人。她既没有装腔作势,也无意给人某种印象。如果说她曾停顿过片刻才把话讲完,那是因为她要讲的事情确实很难表达清楚。

尽管这样,他俩之间依然有一道障碍,为了不使他产生误解,她正努力地跨越这道障碍。

梅格雷从未亲自审理过那个“倒霉蛋阿尔弗雷德”的案子,他只是在拘留所里听到过一些他的情况。那家伙几乎可以说是个大名鼎鼎的人物,许多报纸曾以醒目的字体介绍他的“殊荣”。

他曾在专门制造保险箱的普朗夏尔公司干过多年,是该公司技艺高超的行家之一。那时他已是个体弱、内向且不走运的小伙子,每隔一段时间他的癫痫毛病便会突然发作。

当然,布瓦西埃可以告诉梅格雷他是在什么情况下离开普朗夏尔公司的。

尽管他不用去安装保险箱了,但他却干上了撬窃保险箱的行当。

“你和他认识时,他还在上班吗?”

“当然在上班。我可没有把他往坏道上赶,要是您这样想的话。他干干零活,有时为某个五金器材安装工程承包人干一阵子,后来我马上明白了他怎么会丢掉饭碗的。”

“难道您不认为您该去见布瓦西埃吗?”

“他管撬窃案,不是吗?管凶杀案的是您。”

“阿尔弗雷德杀人了?”

“听着,探长先生,如果您让我说下去的话,您会很快听明白的。您怎么说阿尔弗雷德都行,但即使把世界上所有的金子都给他,他也不会去杀人。这样谈论象他那样的男人似乎有些荒唐,但他是个感情脆弱的人,动不动就会掉眼泪。我对他有所了解。别人可能会对您说他是个懦夫。也许正因为他是这么一个人,我才爱上了他。”

她平静地瞧着他。她说最后一句话的语气虽然平淡,但仍听得出里面带着某种自豪的意味。

“如果你们知道他脑袋里所有的东西,你们会大吃一惊的。不过,这没有用。对您来说,他只不过是个窃贼而已。他被判过一次刑,在监狱里待了五年。每逢探监的日子我从不错过,那段时间我不得不继续干他的行当,即使会遇到麻烦也得干,因为我没有执照2指妓女执照。,而那时候这东西是必不可少的。

“他总巴望着能干成一次大买卖,这样我们便可到乡间去生活了。这是他从小时候起就一直梦寐以求的事儿。”

“你们住在哪里?”

“雅玛普码头3位于巴黎塞纳河沿岸。,就在圣马尔丹船闸对面。您知道那个地方吗?我们在一个绿色门面的酒吧间楼上有两间屋子,因为楼下有电话,所以住在那里很方便。”

“阿尔弗雷德现在还在那儿吗?”

“不。我已经告诉过您我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我说的是实话。他又干了一次,不是昨晚,是前天晚上。”

“他逃之夭夭了?”

“别急,探长先生!您立刻就会明白我的话是非常重要的。那些买国家彩券等待每次开奖的人您是知道的,对吗?他们中有些人为了买彩券而节衣缩食,巴望着有朝一日能发财。唉,阿尔弗雷德就是这号人。在巴黎经他之手安装的保险箱有出好几打,他对这些保险箱可说是了如指掌。一般来说,人们买保险箱总是为了存放钱财珠宝。”

“他想从大富翁那里下手?”

“正是这样。”

她耸耸肩膀,象是在谈论某个孩子无关紧要的坏习惯一样。继而,她又说:“他运气不好。他找到的大多是一些无法出售的证券或者是合同文件。只有一回他拿到了一大笔钱,这笔钱本可以使他太太平平地度过余生,可那一次他让布瓦西埃给逮住了。”

“是你和他一起干的?是你为他望的风?”

“不。他从来不愿这样于。起初,他想到哪儿去干活会预先告诉我,我也就暗暗地作些准备,以便等候在附近的地方。当我被他发现后,他就再也不告诉我了。”

“他怕你被人抓住?”

“也许吧。也可能出于迷信。您瞧,尽管我们一起过日子,可他还是那么孤独,有时他甚至两天不说一句话。每当我看到他骑着自行车出去,我便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梅格雷想起了一个细节:有几张报上,称阿尔弗雷德·朱西奥姆为“骑自新车的撬窃犯”。

“这又是他的一个主意。他认为夜晚一个骑自行车的男人不会引人注意,特别是肩挎一个工具包的男人。人们会把他当作一个去上夜班的工人。您瞧,我象对待一个朋友那样在和您说话。”

然而梅格雷还在思忖她为什么来他的办公室,当她又拿出一支烟时,他把一根擦着了的火柴递了过去。

“今天是星期四。阿尔弗雷德是星期二半夜出去干的。”

“他事先告诉过您吗?”

“他已经有好几个夜晚在同一时间出门,这已经可以心照不宣了。在潜入一所住宅或一个办公室之前,他有时要花上一个星期的时间来观察里面的人的作息规律。”

“为了拿准里面肯定没有人?”

“不是的,有人无人对他来说是一样的。我甚至相信他宁愿在有人的时候干。他是个走起路来可以不出一丝声响的人。不知有多少回了,我根本没发觉他进门,他却已睡在我身旁了。”

“那您是否知道前天晚上他是在哪里下手的?”

“我只知道是在纳伊区。这我还是碰巧知道的。前天他回家时告诉我,警察在布洛涅森林一些妓女常在那里拉客的地方叫住了他,要他出示证件,他们一定是把他看作下流坯了。‘在哪里?’我问他。‘就在动物园后面,我是从纳伊回来时经过那儿的。’

“嗯,前天晚上他背上了工具包,我明白他是干他的行当去了。”

“他没喝酒?”

“他从不喝酒,也不抽烟。他的身体受不了。他的生活简直象在走钢丝,当他在大街上被为他的命运叹息的人群围着指指点点的时候,他会羞愧得无地自容。他临出门时对我说:‘我相信这一回我们可以到乡间去住了。’”

梅格雷已经在记录她的话了,他机械地在本子上划满了曲线。

“他几点离开雅玛普码头的?”

“大约晚上十一点,跟前几天的时间一样。”

“这么说他到纳伊该是午夜时分了。”

“大概是的。他骑车向来不快,不过那段时间马路上车子也不多。”

“您什么时候看到他回来的?”

“我没有看见他回来。”

“所以您想他一定出了什么事?”

“他给我打了电话。”

“什么时候?”

“凌晨五点。我感到不安,没有睡着。他总担心癫痫会在马路上突然发作,我想他可能正在干的时候发病了,您明白吗?我听到楼下酒吧间的电话铃响了,我们房间就在酒吧间上面。酒吧间的主人还没有起来。我猜想大概是我的电话,于是就下了楼,我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他遇上麻烦了。他低声说:

“‘是你吗?’

“‘是的。’

“‘就你一个人?’

“‘是啊,你在哪里?’

“‘北站附近,一家小咖啡馆里。听着,蒂娜(他一直管我叫蒂娜),我必须躲一段时间。’

“‘叫人看见啦?’

“‘不是这么回事。我也不知道。一个男人看见我了,是的,不过我吃不准他是不是警察。’

“‘你拿到钱了?’

“‘没有。我还没来得及拿就出事了。’

“‘出了什么事?’

“‘我打开手电撬锁时,灯光照到了房间角落里有一张人脸。我先以为这人悄没声儿进了房间,正盯着我。后来我发现这是一双死人的眼睛。’”

她注视着梅格雷。

“我可以保证他没对我撒谎。若是他杀了人,他会对我老实说的。我这可不是在编故事。我觉得他打电话时快支撑不住了。他是多么害怕死人……”

“那人是谁?”

“我也不知道。他没对我多说。他一直想挂断电话,他担心被人听到。他告诉我一刻钟后他将乘火车……”

“去比利时?”

“大概是吧,因为他当时就在北站附近。我查了火车时刻表,五点三刻有一趟列车开出。”

“你也不知道他在哪个咖啡馆打的电话?”

“我昨天去那个街区转了转,我问了一些人,但不得要领。他们准把我看作是个爱吃醋的女人了,对我爱理不理。”

“总而言之,他所告诉您的,就是在他作案的那间屋里有个死人?”

“我还从他嘴里掏出了一些情况。他后来又说那是个女人,胸口上沾满了血,手里握着一只电话听筒。”

“就这些?”

“不。他正要逃走的当儿——我想象来着他当时处于什么情形之下啊!——,一辆汽车在栅栏前停下了……”

“他说是在栅栏前?”

“是的。这句话我记得很清楚,我听得心惊肉跳。车上下来一个男人,他朝门走去。当那人进了走廊时,阿尔弗雷德就从窗口跳了出去。”

“那么他的工具呢?”

“他丢下了。他是弄下一块窗玻璃进去的。我敢肯定是这样的,这是他的习惯做法。我相信即便门开着,他还是会翻窗入室,因为他有点怪癖,或者说有点迷信。”

“这么说没人看见他?”

“有人看见他了,当他穿过花园时……”

“他还说起过花园?”

“我没有编造。我说正当他穿过花园时,有个人从窗口看着他,并朝他射来一束灯光——也许就是用阿尔弗雷德自己拉下的那只电筒照的。他跳上自行车,头也不回,一口气骑到了塞纳河边,我不知道确切的地点,把自行车扔下了河,因为他怕别人通过自行车追查到他。他不敢回来。他步行到了北站,然后打电话给我,求我不要告诉别人。我再三劝他不要离开,我试着让他冷静下来。最后,他答应给我写留局自取的信4指不寄到收信人住处,而是让收信人自己去邮局取的信。,告诉我他到了什么地方,以便我去和他见面。”

“他的信还没有来吗?”

“信到得没那么快。今天早上我去过邮局。我已经动了一天一夜的脑筋了。我买了各种报纸,始终想从报上看到一个被谋杀的女人的消息。”

梅格雷拿起电话,呼叫纳伊警察分局。

“喂,我是司法警察总局。过去二十四小时里没有人报过一桩谋杀案吗?”

“请稍等,我把您的电话转给秘书,我只是个值勤员。”

梅格雷手握电话等了很长时间。

“街上没有发现死尸?夜晚没有人报案?塞纳河里没捞起过尸体?”

“绝对没有,探长先生。”

“有没有得到过有人开枪的报告?”

“没有。”

高个子女郎两手合着搁在她的手提包上,象个来访的客人那样耐心地等着。

“您明白我为什么来找您了吧?”

“是啊。”

“首先,我想警察也许已经看见了阿尔弗雷德的身影,这样的话,他们一看到自行车便会知道是他。其次,他把那些工具丢下了。而且,如果他已经越境,那么人家就不会相信他所说的事了。还有……他在比利时或在荷兰也不会比在巴黎来得安全。我宁愿看到他因撬窃未遂罪再在监狱里呆上五年,也不愿他背上杀人凶手的罪名。”

“可麻烦的是,”梅格雷说,“没有尸体。”

“那么您认为是他撒了谎呢还是我在编造?”

他没有回答。

“您要找到他前天晚上作案的那所房子是很容易的。当然我不应该向您提醒这事,不过,我想您自己也会想到这一点的。这肯定跟他过去安装的一只保险箱有关。普朗夏尔公司想必保存着一份客户的名单。在十七年以前,纳伊区那时买保险箱的人不会很多吧。”

“除了你以外,阿尔弗雷德还有其他女人吗?”

“好啊!我早料到会提这个问题。我不是个爱吃醋的女人,即便我是那种女人的话,我也不会为了报复而到您这儿来乱说一气的,如果您是这样想的话。他没有别的女人,因为他不想要,这个可怜的人。他需要些什么,我会向他提供他想要的一切。”

“为什么?”

“因为生活本来就不那么有趣了。”

“您有钱?”

“没有。”

“那您打算干什么呢?”

“我会设法应付的,这您很明白。我来这里是为了证明阿尔弗雷德没有杀过任何人。”

“如果他给您写信,您可以给我看看吗?”

“您会比我先看到。现在您既然知道了他要给我写留局自取的信,您就会派人去巴黎所有的邮局检查。您别忘了,你们这一套我很清楚。”

她站了起来,个子很高,她把坐在办公桌后面的梅格雷从上到下地打量了一遍。

“如果别人对您的议论没有错,那您还是有可能会相信我的。”

“为什么呢?”

“因为如果不是这样的话,您就是一个傻瓜。可是实际上您不是。您马上会打电话给普朗夏尔公司的吧?”

“是的。”

“您会把情况告诉我吗?”

他看着她,没有回答。他意识到自己的嘴唇已不知不觉地掠过一丝微笑。

“随您的便吧,”她叹息道,“我也许可以帮您的忙。尽管您消息灵通,有些事情象我们这种人比你们更熟悉。”

这个“我们”显然是指一个社会,是高个子女郎生活在其中的那个社会,是站在对立面的社会。

“如果布瓦西埃侦探没在休假的话,那么我可以肯定他将向您证实我所说的阿尔弗雷德的情况完全属实。”

“眼下他不在休假,他明天出发。”

她打开手提包,掏出一张小纸条。

“我把我们房间下面酒吧间的电话号码给您留下。如果您碰巧需要来找我的话,不用担心我会脱光衣服。现在我宁可穿着连衣裙!”

她的话里带着一点酸辣味儿,但不很冲,接着,她立即自嘲自讽地说:

“这样对大家都更好一些。”

当梅格雷把门关上时,才发现自己已经很自然地握过了她伸过来的手。那只胡蜂老是贴着天花板嗡嗡飞舞,象是在寻找一个出口,但它却毫不理会那些洞开着的窗口。梅格雷太太今天早晨说过她将经过花卉市场,并要他如果有空,中午时分去那儿找她。现在已经中午了。他犹豫不定,伏在窗前,远远地望见了岸边护墙后面色彩鲜艳的点点花影。

随后,他叹着气拿起电话听筒。

“请布瓦西埃来见我。”

月亮街那次令人啼笑皆非的遭际至今已经十七年过去了,梅格雷如今已成了一个重要人物,主管着专门处理凶杀案的侦缉队。一个奇怪的念头突然闪过他的脑海,一种略带孩子气的渴望倏忽而至。他重新拿起了电话听简。

“请接多菲娜啤酒店。”

当布瓦西埃刚在门口出现时,他正好在说:

“请给我送一杯贝尔努酒……”

当他看到了布瓦西埃衬衫腋下几摊汗迹时,

他又补充道:

“还是两杯吧,两杯贝尔努酒!谢谢。”

布瓦西埃——他是普鲁旺斯人——那带点儿蓝色的小胡子在自然地颤动着,他一面走到窗边坐在窗台上,一面擦着汗。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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