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格雷与窗上人影

本作系乔治·西默农所著《梅格雷》系列第12部长篇小说,发表于1932年,标题原文 L’Ombre chinoise。本作曾于1987年由上海译文出版社引进出版,译者良葆;于2001年由群众出版社引进出版,译者任友谅;2011年由译林出版社引进出版,译者王振孙。此处为群众出版社译本,有改动。

第一章 窗上人影

晚上十点钟的时候,孚日广场上空无一人,广场四周的铁栅栏已经关闭,汽车在柏油路上行驶的轨迹闪闪发光,喷泉的水声依然唱个不停,落叶的树木和一模一样的屋顶在夜空上留下千篇一律的剪影。

广场上那条不可思议的连柱拱廊下面,幽暗异常,只有三两家店铺未关门。梅格雷探长看见有一家人正在一家堆满串珠花圈的店里吃东西。

他费力地辨认着门上方的门牌号数,但他刚走过那家花圈店,一个身材不高的人就从黑暗中走了出来。

“刚才是您接我的电话吧?”

他大概在那儿等了很久了。尽管十一月已经很冷,但他并没有在工作服外面套上一件大衣,他的鼻子红红的,两眼露出不安的目光。

离这儿不到一百米的贝阿恩街角上,有一个穿制服的警察正在值勤。

“您没有通知他吗?”梅格雷低声问。

“没有,因为圣·马克夫人要生孩子……您瞧,这是我们紧急喊来的医生的汽车……”

人行道旁停着三辆小汽车,红色的尾灯全部点亮着。浑黄色的夜空上,月光惨淡,乌云滚滚,看来要下第一场雪了。

一支二十五瓦的灯泡被长年的积尘覆盖,在建筑物的拱门下面投下微弱的光亮。女看门人走了出来。

“我跟您说说……这儿是院子……除了去这两家商店之外,无论去哪儿都得穿过这个院子。我住在左边这间房里,家里没收拾,您别介意……我还没来得及哄孩子上床睡觉……”

在乱七八糟的橱房里,有一人男孩和一个女孩。女看门人没有进厨房,她指着格局和谐的大院子后面一幢长长的楼房说:

“出事的地方在那儿……您一看就会明白的……”

梅格雷好奇地望着这个身材矮小的女人,她那双不停地挥动的手流露出她内心的激动。

刚才在警察局,他听说有人请探长听电话!

他在电话里听到一个故意压低的声音,梅格雷探长重复了三四次:

“您大声一点行吗?我听不清楚!”

“我不能大声说话……我是从香烟店给您打的电话……您明白了吧?”

这是一个极不完整的信息。

“您必须马上到孚日广场六十一号来……是的……我认为是一桩谋杀案……可是现在还说不太清楚!……”

现在,这个女看门人正指着二层楼的几个大窗户。窗幔后面几条黑影走来走去。

“谋杀案发生在那儿吗?”

“不是,圣·马克夫人正在分娩……她是第一次生小孩……她身体很单薄……您明白吗?”

这个院子比孚日广场还黑,墙上只亮着一盏灯。在玻璃门后面似乎是楼梯,稀稀落落的几扇窗子后面亮着灯。

“那么,谋杀案呢?”

“事情是这样:下午六点钟时,古谢的职员下班走了……”

“等一下,古谢是做什么的?”

“就是最里面的那幢楼……古谢是生产血清的实验室.……您大概知道赫维尔博士的血清吧?……”

“是那扇亮着灯的窗户吗?”

“对了……今天是三十号,那么,古谢先生是在那儿…….他常常在下班之后一个人留在办公室里……我刚才透过玻璃看见他坐在扶手椅里……您看那儿!……”

在一扇失去光泽的玻璃窗后面,呈现着一个奇特的黑影好像是一个男人向前瘫倒在他的办公桌上。

“是他吗?”

“对……在八点钟左右,我去收拾字纸的时候,我看了他一眼……他正在写着什么……可以清楚地看见他手里拿着一支钢笔或是铅笔……”

“谋杀发生在什么时间?”

“让我想一下。我上楼去打听圣·马克夫人的情况……下楼时我又看了古谢先生一眼……他和现在的样子一模一样,我甚至以为他睡着了……”

梅格雷开始不安了。

“然后,过了一刻钟……”

“对,他还是在那儿原地未动!请快点说重要情况!……”

“就这么多……我想把事情搞个明白,就去敲他的门,没有人答话……我就进去了,我发现他已经死了……到处都是血……”

“您为什么不去通知警察分局?贝阿恩街就在附近……”

“他们会穿着警服蜂拥而至,会把这幢楼搅得天翻地覆!我已经告诉您圣·马克夫人要生小孩的事了……”

梅格雷双手插在口袋里,嘴上叼着烟斗。他两眼盯在二楼的窗子上,感觉是行动的时候了,因为人们骚动得越来越厉害。一扇门打开了,楼梯上响起一阵脚步声。一个高大的身影进入院子。女看门人碰了一下警长的胳臂,满怀敬意地小声说:

“这是圣·马克先生……他过去当过大使……”

看不清面孔的这个男人停住脚步,走了几步,又站在那里,不停地注视着他自己家的窗户。

“早就应该把他们赶出去……您瞧刚刚发生的事……您过来看看,那些人开着留声机!……就在圣·马克家的上一层!”

三层楼一扇小一些光线更暗一些的窗子紧闭着。人们虽然听不清,但可以想像出留声机放出的乐曲声。

干瘪的女看门人神情激动不已,两眼红红的,指手划脚地朝院子的深处走去。刀子指着几层小台阶上的一扇半开着的门说:

“您自己去看吧,就在左边……我就不进去了……”

这是一间很变通的写字间,浅色的家具,墙纸没有任何花纹。

一个四十五岁的男人,坐在扶手椅上,头套拉在他身前散乱的纸张里。在胸部正中央他挨了一粒子弹。

梅格雷侧耳细听:女看门人仍在门外等他,圣·马克先生仍继续在院中踱步。一辆公共汽车不时经过广场,它带来的声响使这里的寂静在汽车过后更加凝重。

探长没有翻动任何东西,只是确定一下杀人的武器是否依然留在办公室里。他四下观察了三五分钟之后,吸了几口烟,神情固执地走了出去。

“怎么样?”

女看门人仍然站在那里,她小声问。

“没什么。他死了。”

“刚才楼上喊圣·马克先生回去……”

套房里人声嘈杂,开关门的声音此起彼伏,有人跑着说:“她身体太弱了!”

梅格雷挠着脖颈说:“喂,可是问题不在那儿。您认为谁有可能进办公室去呢?”

“我?我怎么会知道呢?”

“对不起,从您住的地方应该可以看到进进出出的房客吧?”

“按道理说,我应该看得到。如果房东安排我住的地方更合适一些,附近的照明条件不这么差的话……实际上,我只能听见来往客人的脚步声,晚上我也只能看见人影儿……当然我从一些脚步声能辨认出我认识的人来……”

“从晚上六点钟以后,您没有发现什么异常情况吗?”

“没有。差不多所有的房客都来倒垃圾……就在我住所的左边,您看见那三个大垃圾桶了吧?……晚七点以前是不准倒垃圾的……”

“没有人从拱廊进来吗?”

“那我怎么能知道呢?……看得出来,您还不了解这幢房子……这里一共有二十八家房客……这还不算古谢公司的人,这里人来人往、川流不息呀……”

大门口传来脚步声。一个头戴圆顶礼帽的男人走进院子,从左边走向垃圾桶。他拿起了一只空垃圾箱。尽管光线很暗,他大概也看到了梅格雷和女看门人,所以他停住了脚步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然后才问道:

“没有我的信吗?”

“没有,马丁先生。”

梅格雷问:

“这个人是谁?”

“他是注册处的公务员,马丁先生和他的太太住在三层楼上。”

“他怎么这么凑巧拿起一只空垃圾箱呢?”

“差不多全体房客都是这样做的……当他们要出门时,把垃圾桶带下来,等回来的时候再把空桶带回去……您听见了吗?”

“什么?”

“我好像听见新生婴儿的叫声了……如果上面的那两个家伙能把他们那该死的留声机关上!……您瞧,他们明明知道圣·马克夫人在分娩……”

她快步走向楼梯,有人从上面走下来了。

“怎么样,大夫?……是男孩吗?……”

“是女孩儿。”

大夫走了,随后传来他发动汽车的声音。

整幢大楼生活依旧。院子还是那么黑,拱廊还是那么暗灯泡发射出昏暗的光亮。几扇窗子的灯仍然开着,留声机继续传出阵阵音乐。

那个死去的人仍然孤独地把头放在凌乱的信件上。

突然,三楼传出一声喊叫。喊声尖锐得像是绝望人的求救信号。可是女看门人却无动于衷,他推开房门叹了口气说:

“唉!又是那个女疯子闹了……”

这一次又轮到女看门人叫了,因为她的孩子把一个盘子摔碎了。梅格雷借室内的光线看到一张疲惫不堪的瘦脸和一个毫无年龄特征的躯体。

“那一套验尸的例行公事什么时候开始呢?”女看门人问。

对面的香烟店还在营业,几分钟以后,梅格雷进了电话间,他也小声地下达了命令:

“是的……检察院……六十一号……就在杜莱娜街拐角的地方…….赶快通知验尸官……对,我留在现场不动……”

他在人行道上走了几步,不假思索地走到拱廊下面,最后,他站到院子正当中,神情阴郁,因为天冷而缩起双肩。

其他窗内的灯光一一熄灭,惟有死者依旧像皮影戏一样在失去光泽的窗玻璃上留下剪影。

一辆出租车戛然刹住。检察院的人还没有到。一位少妇急步穿过院子,她在身后留下一缕香气,推开了死者办公室的房门。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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