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作系乔治·西默农创作《梅格雷》系列第23部长篇小说,发表于1944年,标题原文为Signé Picpus。本作于1986年由群众出版社引进出版,收录于《西姆农侦探小说选》,译者谷炘、王国卿。有改动。
一、皮克普斯说谎了吗?
五点差三分。巨大的巴黎地图上亮起了一个小白点,这张地图占了整面的墙。话务员放下手里的三明治,把插头插进电话总机的小孔里,这台总机约有一千台分机。
“喂!第十四区吗?……你们的车刚出去了?……”
梅格雷站在太阳底下直擦汗,竭力装出无所谓的样子,话务员嘟嘟囔囔地说了几句话,拔出插头,拿起三明治,对司法警察局的总探长小声说了一句:
“一个‘贝尔西’!”
这词在行话里指的是醉鬼。现在是八月份,巴黎到处是一股沥青味。这间屋子像是救援警察处的中枢,屋里窗户大开,传来老城嘈杂的声音。楼下警察总局的大院里有两卡车的警察随时待命出发。
又一个小白点亮了,这次是第十八区。话务员放下香肠,插入插销。
“喂!是热拉尔……值班吗?……你那里发生了什么事,老兄?……好!……可以!……”
跳窗,这是穷人,尤其是老年人自杀的方法。奇怪的是第十八区特别多。梅格雷在窗台上敲空烟斗,又装上烟丝,看了看钟。五点过两分。是不是有人把算命女人杀了呢?
门开了。是吕卡斯队长,他又矮又胖,忙忙活活,也在擦汗。
“还是没有消息,头儿?”
他和梅格雷一样,穿过大街从司法警察局来到警察总局。
“喂,那家伙在那儿……”
“马斯古万?”
“他面如土色,一定要找您谈。他说自己只好去寻死了……”
一个小圆点又亮了。难道这次是?……不,圣多昂门那里发生了殴斗。
电话铃响了。是司法警察局局长要找探长。
“喂,梅格雷……怎么样?什么消息也没有?……”
从声音里可以猜到他在挖苦人。梅格雷气疯了,他混身发热,愿付高价去买半公升好啤酒。有生以来第一次,他几乎希望别人犯罪,犯一起他所期待的凶杀罪。一点不错。如果到五点整,确切地说,根据吸墨水纸上写的到下午五点算命女人还不死,几个月内他都会看到别人嘲讽的微笑,听到别人拿他开有趣的玩笑。
“去把马斯古万给我找来。”
天知道此人是不是在捉弄人!昨天他自己来到司法警察局,面色忧郁,十分固执,脸上因紧张而抽搐着,皮都皱了起来。他无论如何要与梅格雷探长面谈一下。
“这是人命关天的事!”他说道。
他个子瘦小,脸色发灰,已到中年,身上发出一种不修边幅的光棍汉的恶心味。他一边把手指关节拉得咯咯作响,一边像小学生背书一样讲他的事。
“我在佳音大街的房地产商普鲁和德鲁安那里工作,已有十五年了……我独身住在孚日广场21号一所两间屋的住宅里……每天晚上我都去金字塔街一个俱乐部里打桥牌……两个月以来我一直运气不佳,所有的积蓄都输光了……我欠了伯爵夫人八百法郎……”
梅格雷心不在焉地听着,一面想巴黎一半人已放假了,另一半人此时也正在咖啡馆露天座的遮篷下喝着清凉饮料。哪个伯爵夫人?好!这愁容满面的人解释说:那是个上流社会的女人,她遭到了不幸,于是便在金字塔大街开了一所桥牌沙龙。一个非常漂亮的女人。可以感觉到这家伙在爱她。
“探长先生,今天四点钟我在老板的钱柜里拿了一张一千法郎的钞票……”
如果承认杀了一大家人,他也不会比现在更悲惨了。他一边继续交待,一边还在让手指发出咯咯的响声。普鲁和德鲁安办公室关门后,他口袋里装着一千法郎的票子,在大街上徘徊着,心里十分懊悔。他走进坐落在共和国广场和伏尔泰大街连接处的体育咖啡馆,平时他在晚饭前总是独自去喝一杯开胃饮料。
“给我拿纸笔来,内斯托……”
他直接叫侍者的名字。对,要给老板写封信。他要向他们承认一切,并把一千法郎的钞票寄回去。太倒霉了!连着两个月一直输钱。他默默地爱着伯爵夫人,但她心目中只有那个退休船长,她毫不客气地向马斯古万讨他所欠的钱。
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侍者将打开的夹有吸墨水纸的垫板放在他面前。他无意识地把夹鼻眼镜放在垫板上,鼓出来的近视眼看着眼镜。这时出现了一件怪事。一个镜片像镜子一样照出吸墨水纸上已经干了的墨迹。马斯古万认出一个字杀死……他更加注意地看起来……镜片重新照出原来的字迹:明天下午五点我要杀死……
“明天下午五点我要杀死算命女人。签名:皮克普斯。”
五点五分。话务员总算吃完了香肠,因为巴黎地图上的白色小圆点一直没有亮。楼梯上响起了脚步声。吕卡斯把愁容满面的马斯古万带来了。
昨天,梅格雷曾建议马斯古万回家去,像平时一样上班,并把一千法郎放回原处。吕卡斯盯他的梢,以防万一。晚上快九点时,他在金字塔街转来转去,但没有到伯爵夫人的住所去。他在孚日广场过夜。早上去办公室,中午在圣-马尔丁路一家餐厅用餐。
就在快四点半的时候,他再也憋不住了,突然离开了普鲁和德鲁安阴暗的办公室,来到奥尔费弗尔滨河街。
“探长先生,我再也不能这样下去了……我不敢正面看我的老板……我觉得……”
“请坐,别说了……”
五点零八分!强烈的阳光照耀着熙熙攘攘的巴黎,男人们穿着背心散步,女人们也只穿了薄薄的连衣裙。这时警察正在监视着四百八十二名多少有些天眼通的算命女人!
“您不认为这是一个玩笑吗,梅格雷?”
吕卡斯也为上司可能被人耻笑而感到不安。第三区的一个小圆点亮了。
“喂……好!……可以!……”
话务员对梅格雷叹了一口气说:
“又是一个‘贝尔西’……可今天并不是星期六……”
马斯古万坐立不安,拉着手指,这时他开了腔:
“对不起,探长先生,我想和您说……”
“什么也别说!”梅格雷把他顶了回去。
那个叫皮克普斯的家伙是否还决心杀死算命女人呢?
小圆点亮了。又是第十八区。
“喂!找梅格雷探长吗?我去叫他……”
梅格雷心里一动,接过了听筒。
“喂!……是的……达姆雷蒙街分局吗?您说什么?考兰库尔街67号乙门?若娜小姐?一个算命女人?……”他眉飞色舞,嗓门大了起来。
“快,孩子们!吕卡斯,把他一起带走……谁知道……”
约瑟夫·马斯古万像个梦游者,像一个阴森森的梦游者那样跟着两人穿过满是灰尘的楼梯。一辆警车已在院子里等着了。
“考兰库尔街67号乙门……快……”
路上,梅格雷查阅了昨天让人列出的用纸牌或别的方法算命的女人名单,她们已被暗中监护起来。当然若娜小姐的名字不在名单里!
“再快点,老兄……”
马斯古万这个蠢蛋胆怯地问:
“她死了?”
梅格雷闪过了一个念头:马斯古万是否真像他表现的那样天真?走着瞧吧!
“用的手枪?”吕卡斯小声问道。
“刀……”
不必看房子的号码,在康斯坦丁-佩克尔广场正对面聚集着一群人,这就是刚发生惨案的大楼。
“我等你们?”马斯古万结巴地说。
“和我们一起进去……走!跟着……”
警察给梅格雷和吕卡斯队长让出了一条路,
“六层右手那套房子……”
没有电梯。这幢楼很干净,相当舒服。当然,各层楼梯平台上都站着房客。到六层时,第十八区分局局长伸出手来对梅格雷说:
“请进,这是刚刚发生的……您会看到,我们如此快知道这事,纯属偶然……”
人们真是走进一片阳光之中。客厅不大,朝着阳台,门窗大开,从阳台上可以看到城内。客厅布置得很雅致,地毯很厚,墙上挂着浅色的壁毯,椅子是路易十六式的,还有许多好看的小摆设。区里的一位医生站了起来。
“没救了,第二刀是致命的……”
屋里挤了这么多人,显得太小了。梅格雷装满烟斗,脱掉上衣,他夫人上星期给他买的淡紫色的丝背带露了出来。分局局长见了不禁笑了起来。梅格雷沉下脸来。
“怎么?讲一讲吧!……我等着……”
“好!我还没有来得及收集很多的情况,尤其因为看门人不爱讲话,只好从她的嘴里一字一字地追问。若娜小姐真名叫玛丽·皮卡尔,生于贝叶……”
梅格雷掀开了盖着尸体的单子。一个漂亮的女人,毫无疑问。四十岁左右,矮胖,会打扮,那金发可能不全是天生的吧?
“她没有登记自己是算命女人,也没做过广告。来求她的顾客不断,似乎还是些颇有身份的人……”
“今天下午她接待了多少顾客?”
“看门人巴伏安太太,欧也妮·巴伏安太太不知道。她说这与她无关,并说看门人并不都像大家说的那么好奇……五点零几分,这位太太……”
一位活跃的小个子中年女人站了起来,她戴着一顶有些滑稽的帽子,解释说:
“我认识若娜小姐,她有时到莫尔桑住几天……您知道莫尔桑吗?在塞纳河畔,不到高尔贝怡,在水坝那儿……‘丽鸽’旅馆是我开的,因为伊西多尔钓了几条很大的冬穴鱼,我正好要到巴黎来,我就想……”
冬穴鱼就在篮子里,用新鲜的草包着。
“您明白,我知道这会让她高兴,因为她非常喜欢吃鱼……”
“您认识若娜小姐很久了吗?”
“可能有五年了。有一次她在我们那里住了整整一个月。”
“一个人?”
“您把她当成谁了?反正,我买了些东西就抽空来了。门没关,是半开着的……就像这样,一模一样……我说:‘若娜小姐……是我,罗阿太太……’因为没人答应,我就进来了。她坐在这个茶几前,对,身体往前趴着,我以为她睡着了……我想摇摇她……”
约在五点零七分,算命女人若娜小姐就这样背后挨了两刀,被杀死了。
“找到凶器了吗?”梅格雷问分局局长。
“没有……”
“有没有打坏的家具?”
“没有,一切都很正常。凶手似乎没有进入卧室……看……”
他打开一扇门。卧室比客厅还明亮,像以前贵妇人的小客厅,墙和家具都是浅色的。
“您说看门人……”
“她硬说什么都不知道……罗阿太太是到隔壁的酒吧间给我们打的电话……我们在门口找到她……只有一个细节……我让人找的锁匠来了……从这边走,我的朋友,给我打开这扇门。”
梅格雷偶尔看了一眼坐在一把椅子边上的马斯古万,这个普鲁和德鲁安的职员呻吟着:
“探长先生,我觉得心都要跳出来了……”
“活该!”
过一会,当检察院的诸位先生和罪犯人身验证处的专家来到的时候,就更糟糕了!要是梅格雷能先去马尼耶尔那里喝半公升啤酒该有多好啊!
“您看,这套房间包括这间客厅,这间简单朴素的餐厅,还有卧室,一间堆杂物的屋子和……”
他指着一扇锁着的门,锁匠正在开锁。
“我想这是厨房……”
一把万能钥匙在锁眼里转了一下,门打开了
“嗯?您在那儿做什么?您?……您是谁?”
这是如此意外,简直有些滑稽了。在一间干净的小厨房里,既没有碟子,也没有用过的杯子,竟然看到一个老头坐在桌子边上,一本正经地等着!
“请回答,您在这儿干什么?”
老人惊慌地看着这些询问他的人,一时无言以对。最奇怪的是在八月里他竟穿着一件暗绿色的大衣。他的脸上胡子拉碴,缩着肩,眼睛不敢正视别人。
“您在厨房里多久了?”
他使劲听着,就像听不太懂似的,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只金表,打开了盖子。
“四十分钟了。”他终于回答了一句。
“就是说五点时您在这里?”
“这之前我就到了……”
“您看见杀人了?”
“什么杀人?”
他耳朵不好,像聋子一样把头伸向同他说话的人。
“怎么?您不知道……”
人们把尸体给他看。老人看到尸体很害怕,一动也不动。
“嗯?”
他没回答,只擦了擦眼睛。但他没有哭出声来,因为梅格雷已经注意到他眼睛里泪水汪汪。
“您在这厨房里做什么?”
他看着他们,好像这些话对他来说根本没有什么意义。
“您怎么会被关到这间厨房里?”人们重复地问,“钥匙不在门里,门外也没有……”
“我不知道……”他像个怕挨打的小孩叹了口气。
“您不知道什么?”
“什么都不知道……”
“您有证件吗?”
他笨拙地翻着口袋,又擦擦眼睛,吸吸鼻子,拿出了一只用银线绣着他姓名缩写字母的钱包。
他真是老糊涂了,还是巧妙地在装蒜?梅格雷从钱包里抽出了一张身份证,低声念着:
“奥克塔夫·勒克劳阿根,退休的海轮上的医生,68岁,巴黎,巴底诺勒大街13号。”
“让所有的人都出去。”梅格雷突然大发雷霆。
约瑟夫·马斯古万顺从地站了起来。
“您不用出去……留下来,真见鬼!……坐下吧!”
这套小小的房子里挤了十到十五个人,实在让人憋得慌。
“勒克劳阿根先生您也坐下!请先告诉我,您在这屋里做什么?”
勒克劳阿根哆嗦了一下。他听到了声音,但没有明白意思。梅格雷不得不大声喊着,又重复了一遍。
“啊!是……对不起……我来……”
“做什么?”
“看看她……”他一边指着单子盖着的尸体,一边结结巴巴地说。
“您想让她算命?”
他没回答。
“您到底是不是她的主顾?”
“是……我来……”
“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坐在这里……是的,坐在这把金黄色的椅子上……有人敲门……就这样……”
他朝门走去。别人兴许以为他要逃跑,但并非如此。他断断续续地敲了几下门。
“这时,她对我说……”
“嗯!好,说下去!她对您说了什么?”
“她对我说:‘快,到这里来……’就把我推进了厨房……”
“是她锁上的门?”
“我不知道……”
“后来呢?”
“什么也不知道了。我坐在桌子旁,窗子开着,我看着街上….”
“然后呢?”
“然后,我什么也不知道……来了许多人……我想我不该出来……”
他说得又轻又慢,像是不太愿意。突然,他提出一个令人意料不到的问题。
“您有烟吗?”
“香烟?”
“烟叶。”
“您抽烟斗?”
梅格雷把自己的烟袋递过去。勒克劳阿根掐了一撮烟叶,显然很满意地把它放到嘴里。
“不必把这事告诉我的太太……”
这段时间里吕卡斯搜查了房间。梅格雷知道他要找什么。
“怎么样?”
“没有,头儿,厨房的钥匙里外都没有……我叫了个便衣到街上去看看,也许钥匙从窗口扔出去了……”
梅格雷概括地对勒克劳阿根说:
“总之,您说您在快五点时来这里请这女人算命。五点差两、三分钟,有人以一种特殊的方式敲门,若娜小姐就把您推进了厨房……是这样的吧?……您看着街上,后来您听到了许多声音,可您没动,甚至都没从锁眼里看一看……”
“没有,我以为她在接待客人……”
“您过去来过吗?”
“每星期都来。”
“有很久了吗?”
“很久了。”
老糊涂了?不是个老糊涂?全区都哄动了。当检察院的汽车开到时,街上聚有二百多人。阳光灿烂,色彩缤纷,坐在路边喝上一杯清凉的啤酒该多美啊。这些先生来了,梅格雷又穿上了上衣。
“啊,是您,探长先生?”代理检察长说,“那么说这件事很有趣罗?”
“只是到现在为止,我只找到了这两个疯疯颠颠的家伙!”梅格雷自言自语地咕哝着。
马斯古万这个畜牲的眼睛一刻也没离开探长!还有那个嚼着烟叶,吸着鼻子的老头儿!
别的车又到了,这回是记者。
“喂,吕卡斯,送这两人上车……我过半小时到局里去……”
就在这时马斯古万说了句奇怪的话。他点了点头,在已经乱哄哄的客厅里找着了自己的帽子,然后像办其他事情时一样严肃地小声说道:
“您看,探长先生,皮克普斯还是把算命女人杀了!”